◎王必昆
正如天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云朵,彩云之南的哀牢山上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梯田。我在苍茫的哀牢山漫游,不断发现哈尼梯田的众多秘境,发现那一处比一处更摄人心魄的云上梯田,无尽的梦里乡愁。
沿着红河南岸,一路蜿蜒往南,我来到了红河哈尼梯田核心区之一的位于红河县宝华镇的撒玛坝梯田。这片梯田为外界知之更迟,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它竟然是世界上连片面积最大的梯田。
撒玛坝位于红河县中南部,宝华镇东部,离镇政府驻地2公里,距县城迤萨镇37公里。撒玛坝是哈尼语,意为宽阔的田地。正如民谚所说:“不到撒玛坝,不知梯田大。”
世世代代的哈尼人,把撒玛坝梯田雕刻在海拔600米至1880米的无数山岭上,让原本荒野的山坡变成波浪式断面的宽阔良田。整个撒玛坝梯田集中连片达1.4万余亩,层级4300多层,四周有森林4000余亩,堪称世界罕见。撒玛坝是世界上集中连片最大的梯田,也是在一个视角点能将万亩梯田尽收眼底的唯一观赏区。这片壮丽的梯田,涉及3个乡、21个自然村、3万余人在耕种,养育着生生不息的哈尼儿女。
若是在东北平原,1万多亩机耕的连片水田比比皆是,即便在云贵高原的坝子,上万亩连片的耕地也很常见。但在哀牢山脉,在哈尼梯田核心区的元阳、红河、金平、绿春,县情地貌皆是沟壑纵横,无一平川,可谓千山遍布,一坝难求。哀牢山能连片开垦的耕地非常稀少,更何况开垦大规模的梯田,因而红河县撒玛坝、元阳县坝达这两处上万亩连片的梯田,就颇为稀奇和壮观了。如果万余亩连片规模的梯田还不够震撼你,那4300多层田埂堆积而成的梯田层级总会让你惊叹了吧。因为这已经是人类的奇迹,世界上再无层级如此之高的梯田,哪怕只是撒玛坝梯田层级的一半,甚至四分之一高,都将闻名遐迩。比如世界著名的印加梯田,层级不过800多级。
这还不算,作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和世界文化遗产核心保护区的撒玛坝梯田,除了有着世界上最大梯田的美誉,还有着丰富的哈尼文化,开垦梯田的历史记载清晰可见。
哈尼文化是典型的口传文化,无文字记载历史。汉文史对哈尼梯田的记载迟至明代,撒玛坝梯田是汉文史记载开垦最早的哈尼梯田,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据1934年编的《五土司册籍》记载:洪武年中(1382年—1398年),哈尼族头人吴蚌颇率众劈山开田,众推为长,成就卓著,被朝廷命封为当地第一任土司官,允许世袭,明清连续开山造田。吴蚌颇土司官就是红河县宝华乡嘎他佐能土司。这是在国史里最早对红河哈尼梯田的文字记载。
面对这片广阔的大地雕塑,有没有一个视觉点,能将撒玛坝梯田一览而尽呢?人们通过无数次勘察,终究探寻到一个小地名叫“鲁亏巴底”的地方,可以将撒玛坝梯田景观的山、水、田、林、寨同时摄入人眼的视野范围,这样既满足了摄友的镜头框,又饱了游人的眼福。睁开鲁亏巴底的眼帘,世界上最大的梯田撒玛坝尽收你的眼底。
冬末的一个凌晨,我们乘车从红河县城赶往撒玛坝梯田,在鲁亏巴底等待观看梯田日出。虽然以前在元阳县多依树梯田看过日出,但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梯田撒玛坝,我和驴友们还是充满了期待。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但见眼前全是朦胧的辽远云雾,远处紧锁着黛黑的山岭。等了很久,天空灰蒙蒙亮起来,却并不像要出太阳的样子。虽然近几天红河都是晴天,然而哀牢山梯田区域的局部小气候瞬息万变,带路的当地人也不敢确定能否看到日出。已过了正常的日出时间,仍然晨光熹微,四周的群山像被板蓝根浸染过一样,黑乎乎的,怀抱着山谷里缓缓流动的云海。大家知道云海之下即是梯田,是山谷,是河流,但却什么也看不见,蠕动的云海把山谷填平了,云海成了大山的“海平面”。大地像一口炖食物的砂锅,只看得到蒸腾的热气,瞧不见锅里的食物。
就在我们灰心得即将离去之时,东方的一抹云层突然变为橙红,有人咋呼:“太阳要出啦!”于是走开的人群又纷纷折返驻足,引首以望。霎那间,那抹橙红的云彩像窗帘般被缓缓拉开,露出半个桃红色的圆球,颤巍巍升起,抑或并没上升,而是周边的云霞躬身退离了。一轮红日终究破晓,桃红,梅红,磨砂似的不刺眼。我没料到梯田日出是这般娇羞,恰如画着淡妆的哈尼姑娘款款出门。正走神,前方的太阳已金光万丈,把浩瀚的云海照得云蒸霞蔚,浓雾滚涌。天地仿佛被日出激活了一样,所有的生物都在阳光的点击下运转起来。撒玛坝又一次醒来,开始时光的轮回。
在温暖的冬日中,我们钻入云海,打算徒步穿越撒玛坝梯田。深藏在云海里的梯田迷雾缭绕,温柔地飘着雾雨,梯田间的道路如雨天一样泥泞,而梯田就浸泡在弥漫的水汽里,如同水里的世界一般。我们仿佛潜入海里的鱼,在一个被云海封闭了的看不到天空的梯田间游离,直至中午从另一个方向爬上山来,跃出云海,才发现云上的天气依然晴朗。原来撒玛坝的世界分为上下两半,云上晴,云下雾。据说走到山谷底,又是晴天。这才真正领略到“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神奇魅力。
日跌之始,山谷里的云海才渐渐散开,终得一见撒玛坝梯田的芳容。确实万分壮美,远眺大气磅礴,近观秀气婉约。波光粼粼的梯田水面,如同亿万片水玻璃,神奇地安装在绵延的山体上,土与水演绎的行为艺术,成就了哈尼梯田的绝唱。
日铺时分,山谷里的皑皑云海又漫涌在浩瀚的梯田间,此时的梯田如系飘带,飞天而舞。我徒步到阳光下的龙甲村,坐在村外的田埂上,在云端静观生物世界,不再想离开。就这样独坐撒玛坝,聆听卡洛儿吟唱的《假如爱有天意》,单曲循环,让灵魂随音乐飘荡。我只是撒玛坝梯田的一个过客,而包括撒玛坝的所有哈尼梯田,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永恒。
我坐在高高的田埂上,静静欣赏面前的云卷云舒。白云在眼前,在头顶,在足下,从未距大地上的生物这么近,甚而触手可及。云海离梯田那么近,原来是爱恋着梯田,爱恋着山河。天空是单调的,但云朵却展开想象,不断以作画的方式,叙述对大地的依恋。梯田的云海改变了世界的界限,云上云下,其实都是在大地上生活。不觉中,我幻化成了两栖动物,在云下用鳃呼吸,在云端用肺呼吸。世界是多样的,生物如是,文化也如是。